我不是医护人员,只是我父亲患肿瘤那段时间,医院跑,他情况最严重的时候,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月,夸张一点地说,病房里哪块砖对得不齐,我都知道。
那里是距离生与死衔接处最近的地方,你会看到各种纠结,痛苦,无奈和挣扎。
说说我见过的一些患肿瘤家庭的悲欢离合吧。
1
父亲最医院治疗,同病房有一个叫姚叔的病人,姚叔很年轻,四十六岁,父母已经没了,有个刚上高中的儿子,妻子本来在外地打工,姚叔病了之后,医院陪护。
当时姚叔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,他瘫痪在床,插了导尿管,每天的大便都是在床上进行,姚婶把帘子一拉,病房里都是臭味,但大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,生病么,不就是这么回事,也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。
姚婶挺爱干净,每次处理姚叔的排泄物她奔到厕所大呕,呕完了出来,又跟个没事人似的,我从没听到她抱怨。
她每天给姚叔擦身体,替他刮胡子剪指甲,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的,有次我们在食堂碰到了,她正在给姚叔买鸡汤,我就说了一句,你俩感情真好。
姚婶怔了怔,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,说:“嗨,就那样吧。”
聊了几句才知道,两人也不是没吵过闹过,严重的时候,还打过。姚婶之所以出去打工,是因为姚叔在外面沾花惹草,姚婶说:“他就那点本事,还跟人做生意,结果亏了一屁股债,到现在还没还完。”
但他生病了,她依然义无反顾地陪在他身边。
姚婶说那咋办?让他疼死算了?他好歹是娃的爹啊……
医生给姚叔做了骨穿,医院的条件不够,骨髓医院,时间大概一星期左右,这期间医生跟姚叔两口子说,很有可能是骨髓瘤,让他们先做好准备。
样本送检后的第五天,病房里来了三个人,两男一女,分别是姚叔的大哥,二姐夫,小妹。
姚叔通知他的兄弟姐妹,说到底最关键的就一个字儿:钱。
住了这些天院,姚婶已经在她娘家借过一圈钱了,可是姚叔自家的兄弟姐妹却没半点表示,现在是骨髓瘤,那花费可能就不一般了,所以他想让自家兄弟能支援一点,每家借他万八千的,让他先挺过这一关。
可是他的大哥,一来就趴在窗台边上,姚叔的病床却是最里边那张,病房不许抽烟,他就呆愣愣地瞅着外边,其实外边什么也没有,他的样子却像那里藏了一个美轮美奂空中花园似的,舍不得挪一下眼睛。
二姐夫一直在强调姚叔的二姐在家如何如何担心,眼睛都哭肿了,可她一个乡下婆子,出门不敢坐车,所以只好派他来了,总之,丝毫没有提钱的事儿。
小妹倒是提到钱了,她抹着眼睛说,可她两儿子还没结婚呢,现在的女方要得彩礼多。
看到这情况,姚婶哪能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,她身体有些哆嗦,极力控制着声音吼,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你们兄弟去死?!
因为场面有些尴尬,除了病床上的人动不了,其他陪床的家属都找借口出去了。
等我回病房的时候,那三人已经走了,姚婶眼睛红红的,姚叔也一样。
后来,父亲说,来的那三个人,小妹给了姚叔五百,二姐夫给了两百,至于他大哥,一分没给,说是工钱没结,腾不出钱来。
七百块,就是这一家子姊妹情的份量了。
等人走了,姚婶把帘子一拉,夫妻俩在里头闷声哭了一场。
我当时接了一句嘴,那干嘛要他们的钱?就那么一点,到头来还得承他们的人情!
父亲叹了一声,说再少,那也是钱,到了这时候,面子算个啥?
姚叔的结果出来,果真是骨髓瘤,当时我打医院,问姚叔要不要一起去,省医院的治疗肯定会好很多。
但姚叔拒绝了,他勉强笑着说,反正知道是什么病了,在哪儿治都一样。
怎么会一样?可一想到那七百块钱,我就歇了声,这世上的家庭各有各的的难处,谁又渡得了谁?
后来据说姚婶一直守着姚叔直到他走。
都说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。我想,于善良的姚婶而言,内心的宁静以报德吧。
2
医院,邻床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,患了食道癌。
陪护老爷子的人是他老伴,老太太也七十多了,动作到底不比年轻人利索,老太太照顾得很吃力。
很医院里进行,比如洗衣服。
那时候正是夏天,哪怕病房里开着空调,一般两天就得换一套衣服。
住院楼有专门的晾衣间,因为衣服不能脱水,所以地上一直很湿,那天我去晾衣服,正碰到老太太,因为矮处的晾衣杆已经没有了,所以她踮着脚往高处晾,大概地湿,她鞋一滑人就往一边倒。
我赶紧跑过去扶,老太太这才没有摔下去。
其实像这样的地方,老人家来确实不太安全,可老太太又不愿意麻烦别人,都是执意自己做。
这时候我就想,还是有个年轻人陪护会比较好。
老爷子跟我说,他的四个孩子,两个在国外,一个管着家大公司,最后一个孩子的工作也十分好。
父亲很羡慕这样的成功,因为当时我弟正在念高中,所以经常拖着老爷子聊天,向他取经。
那天他们又在聊这事,老太太突然将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扣,翁声翁气地说,吃饭!
父亲有点傻眼。
后来我跟母亲推着父亲出楼做检查,母亲才告诉父亲原因。
母亲听到老太太在病房外打电话了,她是打给其中一个孩子,老太太说她身体不好,怕照顾不好老爷子,所以想让那孩子过来陪护几天。
那边大概是在说忙,脱不开身。
因为老太太一下子就生气了,说你们一个两个都忙,你们老子动手术也不过来现个身,我要是哪天死了你们怕是也忙得没空过来参加葬礼是不是?!
既然都听到了,母亲就安慰了老太太几句,孩子大了,事情是多。
老太太就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睛,她说老头子动手术之前,她实在是怕,就想不管哪个孩子,能过来一个陪着她也好,可他们说他们又不是医生,过来了能干什么?一点忙也帮不上,还说老爷子那手术没什么风险,不用担心。然后张罗着给老爷子请了个看护。
老太太说,看护再专业,那也是外人啊,没有自家人盯着,我哪里能放心?
钱,倒是每个孩子都打了一大笔过来,可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有医保,退休工资也不低,他们根本不缺钱。
七天后,老爷子出院了,这期间没有一个孩子来看过他,电话倒是有,每次都是老爷子打过去,他们循例问过老爷子的状况后,就说很忙,然后挂了电话。
我很不厚道地统计了下时间,每通电话不超过六十秒。
孩子太成功了,飞得太远了,忙得没有时间回过头来看看老父亲。
对比姚叔,老爷子又是幸运的,起码他在患癌这件事上,他有更多的能力抓住生存的机会,事实上,他也的确是这样,手术成功后,他还可以活很久。
只是,每次想着老太太在潮湿的晾衣间踮着脚吃力地挂衣服时,总会生一股萧索感来。
我想孩子培养得“成功”,可能并不止是指有钱有好工作这么简单吧,它也应该多一些定义。
3
医院的治疗效果很好,医院进行化疗就行了。
医院化疗,病房里有个阿姨也是来化疗的。
阿姨姓姜,得的是肠癌,姜姨已经做过手术了,但气色看着不太好,当时我单纯想着那就是化疗的后遗症。
直到那天,我去医生办公室找父亲的主治医生,正巧姜姨的丈夫也在,他个儿不高,但是挺壮实的,姓高。
高叔的脸色十分不好看,有点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。
我听到姜姨的主治医生说,她的情况非常不好,癌细胞扩散得非常快。
换句话说,姜姨的肠癌,复发了。
出了办公室,高叔就忍不住哭了,坐在地上缩成一团,身体抖啊抖,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。
大家都见怪不怪,肿瘤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,这里住着许多数着生命倒计时的人,死神的镰刀已经挥过来了,又能往哪儿躲?
回到病房时,高叔已经调整好情绪了,他跟姜姨说她的情况还不错,还会好的。
是的,姜姨不知道自己复发了,她以为就是普通的后期化疗,所以一直很配合。
来看姜姨的人倒是不少,都是些亲戚,每个人来都会留下两三百块的探病钱,姜姨就会笑盈盈地说,等我好了,做拿手菜谢你们哈。
那天高叔的大姐看完她之后,把高叔叫了出去,高大姐也是知道真相的人,她问高叔,还要继续治下去?
高叔两口子都是农村人,在市里开了间早点铺子,每天拼死拼活地干,好不容易攒了十几万,姜姨的一场病就花去大半。
更要紧的是,他俩有两个孩子,一个八岁,一个才三岁。
一边是几乎宣告死亡的妻子,一边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,高大姐知道高叔谁也不想辜负,可现实就是这么残忍。
高叔闷着头,说:“我自己看上的人,我亲自娶回来的人,她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,治!治到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也要治!”
有次闲聊时,高叔跟我说起他们的爱情故事,当时有条件好的女孩喜欢他,他却执意喜欢姜姨,忤逆父母把她娶回来。他们是初中同学,姜姨是升旗手。他那时就看中了她,谈恋爱的时候他发誓一辈子对她好,现在他还留着那时候的情书。人怎么能食言呢。他说:“如果病的是我,她肯定也会不要命的给我治。”
他还不无期翼地想,电视里不演了那么多奇迹么?姜姨不知道她自己的病情,她心情一直很好,万一挺过来了呢?
最令人感动的是,每次俯身问姜姨想吃点什么吗?还难受吗?高叔都特别特别温柔,像对待一个小女孩,有时抚着她的头发还亲亲她的额头,把脸贴在她脸上。看得出来他对她多么留恋,对这最后的时光多么贪婪。好男人不常有,这个男人真把我感动了。
我父亲化疗结束后就回家了。那时候,高叔已经把存款都用光,他把老家的山林租借给别人,用那笔租金继续给姜姨治病。
最后一次知道姜姨的消息是一个多月后,高叔打电话给父亲,问他有没有出名点的老中医的联系方式。
高叔说姜姨已经知道真相了,她不肯治,要回家。他就想到了老中医,不肯住院,那吃中药总行吧,抱着点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。
我联系了个中医给了高叔,后来就再也没有姜姨的消息了。
其实我知道,病成这样,已经没有侥幸的结果。
高叔那么隐忍地,那么坚决地不放弃,也许会觉得好受些,起码姜姨在夫妻情份上,这一生并不委屈。
真是情深不寿啊。
写在后面的话:
我父亲经过治疗,目前情况还算平稳。看多了世态炎凉,也看过了情深似海,它们在死亡面前都如此虚弱,我的心态也有很大改变。活着,请珍惜每一天,用力去追梦,用力去爱,不要负了心中所执。人生七苦,无人逃脱。每一个晨曦和日落,每一缕春风和每一片冬雪,都是上天对生命的格外恩赐。愿我们此生此世,不负善良,不负我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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