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职肿瘤科一个月了，一直有种被人剧透了人生的感觉。
有句话说得好，只要你活得够久，那你早晚会得癌症。从生物学来说，也的确是这么回事。老年人的身体，就像衰朽的帝国，再也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一般的基因突变。现代人活得越来越久，大医院的肿瘤科病房越来越满，住院越来越难，也就不奇怪了。
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。可惜还有句话说得好，叫做*泉路上无老少。肿瘤科的病房里，总是能看到一些年轻的容颜，跟那些迟暮之年的病友们一样，生命的活力也在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身上急骤地消逝。他们也曾憧憬着未来的无限可能，每天琢磨着怎么去干翻这个世界。可是某天早上，痰里的一丝鲜血，腹中的一点隐痛，或者不经意间触摸到的身上什么地方长的一个小结节，然后就是一张面目可憎的CT照片，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，终点站到了，请带好您的行李物品下车，出门请当心，下车请走好。
我得承认我还不是个成熟的大夫。每天跟上级医生查房碰到这样的病人时，看都不忍心多看一眼。
我每天就这样见证着形形色色的人们，怀着各样的心情，或恐慌悲伤，或勇敢坦然，迎接着自己注定的终焉，仿佛也看到了若干年后的我自己，写下人生的终章——这便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被人剧透了人生，尤其是作为一个有胃癌家族史的人。我甚至经常在想，死于癌症或许是一种不错的结局，因为这意味着你躲过了所有的天灾人祸，躲过了心脑血管疾病、尿*症、肺气肿的收割，最后死在自己身上一团桀骜不驯的细胞手里，免于老年痴呆、帕金森症、偏瘫中风的羞辱，挺圆满的。更妙的是，绝大多数的癌症会给你留下一段不短不长的时间，让你调整好心态，总结好人生，交代好后事。最后会有痛苦，但不会太久，恰好让你放下对生命的留恋，妙到毫巅，就像大学的宿管，总有办法让毕业生们逃也似地办理离校手续。
当然这么说有些过于消极了，也并不符合现实的情境。面对癌症这个强大的敌人，我们也从不曾放弃抗争。我一直觉得，那些自知身患癌症还能够保持乐观积极享受人生的人，简直帅炸了。一位得了结肠癌的82岁的老爷爷，住院期间请假回家，理由是“我得了结肠癌，我要加强营养，我想回家吃火锅”。老爷子住院期间对生活质量要求极高，打发值班护士下楼去给他买4块5一瓶的矿泉水，搞得护士不胜其烦。我却很是欣赏他这股没心没肺的劲头，当然，主要还是因为我不是值班护士。还有病人回来复查，兴高采烈地说，大夫你看，我还活得好好的。于是他笑了，我们也笑了。
但是我知道，这一路的抗争，实在是太难太难了。
如果不能手术，中晚期的肿瘤患者，预后大都不是太好。一线、二线、三线治疗方案，一道道的防线总是会一个接一个地被击穿。肿瘤内科被人说成“*泉路上的收费站”，大抵也是由此而来。家父曾经跟我吐槽，说你们肿瘤科医生就是两手，核武器（放疗）和化学武器（化疗）。现在有了免疫治疗和靶向药物这样的精确制导武器，癌症病人的生存率也在逐年提高，但这些战果来得实在是过于艰辛。
年，我还在读博士的时候，参加了美国肿瘤学会（AACR）的年会。那一年的AACR年会，见证了PD-1抑制剂的一鸣惊人。我还记得会议间隙，我在芝加哥4月的寒风中坐在摩天大楼的影子里，看着几家药企的股价平地飞升，懊恼着开会之前没有好好看看相关的新闻。而这一让无数从业者欣喜若狂、热泪盈眶的“神药”，其总体有效率也不过15%-20%而已——这已经是这么多年来肿瘤治疗领域最石破天惊的突破了。
我博士阶段研究的BCL-2家族与细胞凋亡，30多年来吸引了无数科学家筚路蓝缕、皓首穷经，前前后后发表了几百篇顶级期刊论文，造就了不知道多少学术明星、美国科学院院士，到今天为止，也不过是在年贡献了Venetoclax这一种堪用的抗肿瘤药物而已。
令人谈之色变的“万癌之王”胰腺癌，研究了几十年，最管用的药物竟然还是老掉牙的吉西他滨。从上世纪70年代到现在，胰腺癌的5年生存率也只是从2%升高到了6%，即便是这点可怜的提高，也说不清到底病人是真的死晚了，还是诊断提前了。
医学研究就是这样，不仅仅是癌症，很多疾病的药物研发都是在投入了海量资金、献祭了无数科研人员的肝脏和发际线之后，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。看看这些年死在阿尔兹海默症面前的药企吧，坟头的草已经挺高了。
但是生活还在继续，我们和肿瘤的战争也永远不会有休止。有句被引用烂了的话说，真正的英雄主义，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，依然热爱生活。真正牛逼的从业者，也应该是认清了这行很难搞之后，依然乐此不疲得很上头。记得读博的时候有次送同学毕业，同学吐槽说，现在人类的科研力量都放在怎么让老人活得更老上了，当年探索宇宙的豪情壮志，早都不知道哪里去了。我说等你到了60岁以后再说这话，我敬你是条汉子。我这辈子注定是看不到全人类征服星辰大海的那天，但在我的有生之年，我将很可能作为一个参与者，见证原本能活一年的病人，生存期能再延长2个月、3个月——跟很多普通人“征服癌症”的想法不一样，这本来就是一场艰苦的持久战，需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啃。为了达成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目标，全世界还有数以十万计的科研人员、医护人员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勤恳恳，殚精竭虑。
这幅图景其实很壮阔，像极了《头号玩家》里那场史诗级的团战。不管是哈佛实验室里挠着秃头的博士后，医院里犯愁留不住病号的小医生，每个人都像是举着长枪冲锋的骑士。虽然很多时候不知道冲过去之后面对的是风车还是怪物，但是这不重要。只要干了手里的伏特加，端起胸前的波波沙，亲一口怀里的娜塔莎，然后一波莽出去，干就完了。
乌拉。
***大仙